我是在母亲的预产期之前被迫出生的。

等等,这么说未免有些奇怪,早产也好难产也罢,谁不都是“被迫”出生的么?

那么就换一个说法——母亲先于预产期生下了我。

小时候喜欢的男孩子的生日是六月七日,我常常想,要是妈妈没有早生我就好了啊,或许还能和他同年同日生。我颓然,一面又在幻想要是能早五年出生该多好——父母同龄的同事家的孩子们全部都是我的哥哥姐姐,整个童年都是沐浴在他们出奇离谱的光辉下长大的。大我五年的我,定会比我现在要成熟许多吧,我将会是我敬佩的人,数理通杀,文绉气场,温柔且强大,给我的弟妹们做榜样。又或者换个性别,母亲的大眼浓眉加上父亲的高挺鼻梁,转生为迷倒万千少女的英俊少年。

于是长辈们便问我,“你或早或晚或变性出生,那便不是你了。即使是这样你还要如此吗?”

我即答:“当然,虽然不是现在的样子,但我会以另一种形态出现,继续作为我。”

然而那真的还是我吗?我迟疑,不敢多想,用挂着笑容自信满满的样子给他们的追问以搪塞,“绝对是的,我保证”,嘴上犟着,脑子里却闪现出无数“我会死吗”“她会忘记我的存在过吗”“我怎么能肯定那还是我呢”类似的想法。

担心重要之人与重要之物的覆灭,时常在一个人睡的床头无声流泪,留下满是咸味与泪痕的枕头。也有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构建一个又一个异世界,奇遇与现实的推翻重演,生命与死亡意义的追问。

最近读了一本有关生死意义的哲学向书籍《生存与毁灭》,书中的绝大部分观点与我的不谋而合,在系统化讨论的加持下,我想是时候将从小就在思考的问题好好写下一次答案了。

一本悲观的书最有可能慰藉到的对象,是已经有同样看法却因此感到孤独或觉得自己有病的人。若能发觉有人跟自己看法相同,而且这些看法有不错的论证来支撑,这些人或许能因此得到安慰。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生命要被赋予一个意义,因为很显然,生命没有意义。 ——亨利·米勒,《心之智慧》

循环往复、代代相传直至灭绝。西西弗式荒谬。

人的境况是一种悲剧性的困境,逃无可逃。

意义在于产生影响、留下印记、达成目标或者服务于某个目的。

宇宙性意义缺失。

人类生命从宇宙层级看全无意义。它不从属于某个宏大的设计构想,也不服务于更大的目的,而产生自盲目的演化。我们的物种如何出现,这可以解释;但我们的存在没有理由。人类不断演化,又终将灭绝。宇宙对我们的到来是漠然的,对我们的离开也将漠然(显然,宇宙漠然,不是因为它有态度却单单不关心我们,而是因为它完全没有态度)。人类的一切伟大成就——建筑、纪念碑、道路、机器、知识、艺术——都将坍塌、损坏、消亡。一些残迹可能遗留下来,但只会遗留到地球本身毁灭。届时,一切就像从未有过我们一样。我们的整个物种如此,个体成员更是如此。

认为人类会觉得基因复制是个令人满意的宇宙性目的,其无稽程度堪比一句俏皮话:鸡是蛋生蛋的手段。

如罗伯特·诺齐克所言,追求意义是在追求超越“个体生命的限度”。

角度越有限,有意义的一生就越可得。区分感知到的“主观意义”与实际的“客观意义”。

用世间意义补足。

个人观点下的意义:某人的生命从某个他人生命的角度看是否有意义;某个人的生命从其本人的角度看有无意义。

按照对此问题的一种客观论解读,某人的生命如果达成了由其本人设定的富有意味的目的、目标时,它就有意义。

社群观点下的意义:人际联结。

从全人类的角度判断,留下重大印记或服务于重要目的的人比较少。大多数人的贡献都在比较局限的层面。

生命的低质

乐观者和悲观者会产生分歧的不同领域区分开。其一是事实领域,其二是对事实的评价。

意义的不足与生命的低质都是人的困境的要素。但也可把意义看作生命质量的一个组成部分。无论怎样看,分开考虑两者是有启发价值的,因为生命中的意义虽是重要的人生问题,但至多也只是生命质量的一个组成部分,把其他组成部分区分出来考虑是有益的。

生命无意义感知使生命降质,反之亦然。

第一种现象是种乐观偏差,有时称“波丽安娜效应”(Pollyannaism)。

人们对自己整体幸福程度的描述过分乐观:未来际遇的预想、人们对正面经历记得比负面经历更好。

第二种应能使人对自我幸福评估生疑的心理现象,有好几种称呼:顺应(accommodation)、适应(adaptation)或习惯化(habituation)

我们对自身生命质量的判断,会受(我们感知到的)他人生命质量的影响。结果之一是,一个人在判断自身的生命质量时,会把一切人类生命都有的坏特征忽视掉。由于自己的生命在这些特征方面不比其他人更差,我们在对自己的生命质量得出判断时往往会忽略这些特征。

同差者比较。需求、不舒适(疾病、饥渴、疼痛、负面情绪等)。坏多于好。受人形限制。自主性。

自杀?

毁灭是一种代价极大的“解法”,只会加深困境本身。

死是坏事:剥夺论(未来的好与现拥有的)、抹去人。

对死的追问:死剥夺了这个生命多少东西?

某人担忧自己的死时,一般来说担忧的是他“有意识的个人存在”(conscious personal existence)的终止,亦即带有其记忆、意识、依恋、价值、信念、欲望、目标、角度的那个存在者,终止了。这样一来,担忧的就是这种厚理解下的个人终止。

更一般地说,在确定死有多坏的时候,考虑到死时的生命体与它本可以发育成的生命体之间没有心理统一性,我们必须据此对剥夺做相应的折减。 这隐含着,死于生命早期阶段不如死于之后的阶段更糟。一个人的心理特性越是得到发展,死就越是坏事,因为这些特性造就了与未来自我的心理统一性,而死剥夺的正是未来自我的种种好处。此后,活过壮年,死的坏处就逐渐减退,原因不在于缺少心理统一性,而在于死从一个人那里剥夺的东西变少了。

区分对死的逻辑评价与对其的态度。

伊壁鸠鲁派:广泛存在的对死的恐惧并不恰当。

以负面态度回应坏事,以非常负面的态度回应非常糟糕的事,这都是恰当的。但明智的做法可能是对某种完全恰当的负面态度予以缓和。例如,某人遭受了严重的冤屈,那么他深感受伤就是合适的。如果这种冤屈不能纠正,那么一直保持这种感受也全然适当。感受本身没有错。但是,如果这种感受只是延续了某人的受害者心态,使他的生命更糟,那也许就有充分理由减轻他的恰当感受,即便实际上冤屈仍未修补,冤枉他的人仍未追悔。

更现实合理的回应,是保持对死亡阴影的敏锐察觉,但不整日沉湎其中,而是依然努力地生活下去,尽自己所能提升生命的质量和意义。由于意义在于超越自己的限度,所以这样的努力——假如它有值得追求的意义——也将在于提升他人生命的质量,有时还在于提升他人生命的意义。

像更为一般的死一样,自杀通常不解决无意义问题。实际上,自杀常常使问题加剧。死能够解决自感无意义这一问题。

可容许的,需理性的判断,代价大。

谋杀为什么是错的,对于这个问题,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是说谋杀伤害了受害者有权获得尊重的利益。[6]如果是这样,那么自杀在如下两个条件被满足的情况下就是可容许的:(a)生命的延续不符合某人的最佳利益;(b)相关的权利,即生命权,并不排除结束此人的生命。这些条件在理性自杀的情况中通常都能满足。

讨论自杀时,我们不仅要考虑某个生命的质量有多恶劣,也要考虑拥有该生命的人认为它的质量有多恶劣。在一个层面上,实际的生命质量与感知到的生命质量是有可能分离的。一个人有可能把自己生命的质量看得比实际质量更好或更差。

更好× 不那么坏√


人的困境,事实上是非人的(inhuman)困境,因为它实属骇人。非人主要是在比喻的意义上说的,因为“非人”意指残忍,而残忍预设行动主体性。但显而易见,人的困境在根本的、压倒性的意义上,不是任何行动主体造成的,而是生自漠然对待我们的盲目的演化力量。

行动主体性在人的困境中起某种作用还有一个途径,就是生育,一种散播生存也散播生存困境的性传播“病毒”。这种困境再生产,通常不是残忍的产物。就那些并非有意的生育者而言,通常的原因是疏忽和漠然;至于的确以生育新人为目标的人,通常的原因则是自私或者搞错了的利他主义。

“我们应该如何回应人的困境?一种显而易见的回应是不再制造新人,从而不再让困境持续下去,因为新人一旦出世,必不免于同样的困境。每次出生,都是一次等待中的死亡。每当听说一个孩子诞生,你必须明白,这个新人的死去是迟早的事。夹在生死之间的,是对意义的一场拼争,和为抵挡生命苦难的一通孤注一掷的努力。这就是为什么关于人的困境的悲观看法会引向一个反生育的结论,即我们不应当生育。

诚然,生养子女有助于应对人的困境。子女是创造一些世间意义的途径之一。而且,子女还可以提高父母、兄弟姐妹和他人的生命质量。但是,这不能用来为生育正名。之所以如此,次要的理由在于创造意义、提高生命质量还有其他的方式。更重要的理由是,为了获得这些好处而造出小孩,算得上参与了一场生育上的庞氏骗局。“每一代人都造出新一代人来缓解自己的境况。这像所有庞氏骗局一样无法好好收场。不可避免,总会有最终的一代。而最终的一代越早来临,就越少有人被强加生存并因此被强加人的困境。”

乐观态度不是无害的镇痛剂。它虽然抚慰了乐观者,但对他人会产生有害的效应。

这种回应引人担忧的地方主要在于分隔能不能有效维持住。这里有两重危险。一个危险是,在乐观态度笼罩下,对困境的认识会黯然失色,乃至乐观态度会不受抑制,变得更加危险。举例来说,如果某人忘记了人的困境,他就可能去造出更多的人。与此相对的危险是,若把悲观态度记得足够牢,则会抵消乐观态度的正面效应。

于是实际上,从彻底陷入妄想的乐观,到有自杀倾向的悲观,整个范围内有各种各样的回应。自杀在绝境中或许是更可取的选项,但若没到那个地步,我还是推荐大体从实用主义悲观的区域内选出一个回应。

实用主义悲观:认识人的生存困境,并在保持敏锐感知的基础上努力提高生命质量。

我本质上是一名悲观主义者→做一位实用主义悲观者。


附:有多离谱?今年是a哥哥考了全省第七,明年是b姐姐上了北大,后年又有留美的c哥哥在硅谷工作,d姐姐和某国总统会谈留在了联合国。不久又有来自清华的e姐和来自北大的f哥在北京一起读研时结婚了。

外婆还会突然失去视力跌倒吗?用不了几年我最喜欢的小屋就要变成废墟了。那只猫去了哪里,她还好吗?煤气有没有关好,我们一家第二天不会都醒不来了吧。有了火灾要怎么办,我要抱哪些书出逃呢,储蓄罐也带着吧?门有没有锁好,神农架的野人会把我捉走吗?

祖父的记忆能到他的祖父,再往上便只知道他是我的长辈。我身体里流淌着的一点点他存在的痕迹,大概就是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了。我死前将我的日记全部打印装订好,若有后代,我会留给他们。或许我的子辈和孙辈还有兴趣会读一读,再往后根本就不会有人再对一个不知名的老人的碎碎念感兴趣了,日记本也不知遗失在何处。

身为普通人,能给世人留下的近乎为零,用不了多少年,记忆中存在我的人也都会接连逝去。如此的人生一轮又一轮,意义何在?